佛教在中國從魏晉一路紅到現代,這麼紅當然排斥的人很多,在南朝的時候有一個范縝,他的〈神滅論〉,曾經波瀾壯闊,當我讀到他的生平時,才知道古人高志未竟,有恨難申而致使白髮幡然並非虛誕,不得意者觀乎范縝的〈仿暮詩〉、〈白髮詠〉豈不戚戚焉?
佛禍,並不是指佛學或佛教本身所帶來的災難,而是人為的災難,是不成才的信徒,或以佛為名,行迷信、斂財、蠱惑的人所為。
大凡宗教或學說之起必有其良好的立意,然在流衍過程之中,卻須應時而變以歷久長存常新,然在這過程中卻常不免起了諸種流弊,或流於形式而失了真義,或流於表象而缺乏內涵,或迎合流俗而扭曲初衷,或以偏概全而妄加闡釋,或攀延附會而攬為己說……。觀乎佛教在流傳中,亦有這樣的流弊,當信徒過於迷信,或有心者的作為,而釀成人民生命財產的損害,我稱之為佛禍。所以佛禍不是反佛,而是希望能就迷信所帶來的傷害,加以反省。
在這裡更把佛禍的焦點放在兩個時代兩個人身上,一個是南朝齊梁間的范縝,一個是中唐的韓愈。
范縝(約450-510,年60),一個沒落士族的後裔,先人范汪曾為大將軍,但自范縝出生時已家道中落,他的父親又早逝,所以和母親相依為命,他侍奉母親至孝,在當時是很有名的。他從小刻苦勤學,十幾歲時就離家投入當時名儒劉瓛的師門下,深受倚重。因為劉瓛的身分名望很高,很多權貴子弟都來從學,而這些子弟們錦衣玉食、肥馬輕裘、排場一個比一個天來大,但范縝的排場比他們更威,因為他穿布衣草鞋,自顧自的走路上下學,一點自卑感也欠奉,還喜歡高談闊論,講起話來有話直說百無禁忌,總而言之就是范縝很危險,所以千金的權貴子弟們都自動離他遠一點。
由於范縝的想法與人特異,又不懂做人,在講究門第的劉宋時代,他的鬱鬱寡歡是可想而知的,據說他在29歲時就已經兩鬢星星了,他感概的寫下〈傷暮詩〉和〈白髮詠〉以抒發不平之鳴。到了30歲左右他當了官,是為尚書殿中郎,投效在竟陵王門下,但不是核心人物。之後他兩度出任太守,在宜都太守任內,把轄區內的廟宇「下教斷不祠」(禁絕境內廟宇的祭祀),頗惹非議。之後他更發表了〈神滅論〉,更是語驚四座、朝野喧嘩。嗯……他真是一個非常有實踐力的人。
什麼是神滅論?簡而言之就是:身體和靈魂是一體性的,身體在則靈魂在,身體不在則靈魂滅亡,也就是「形神相即」、「神即形也,形即神也。是以形存則神存,形謝則神滅也。」之意,他主張身體滅亡則靈魂不存,從根本上反對佛教的前世今生、因果報應、輪迴轉世之說。范縝的〈神滅論〉有其反佛的歷史淵源,亦有其維護傳統文化的立場,發揮了儒家的人本思想,雖然他不是第一個無神論者,但他的〈神滅論〉在佛教興盛的南朝卻非常突出,同時也是第一個較全面、用盡力量闢佛的人。
關於范縝的闢佛史,或他的闢佛奮鬥史,簡述如下:
第一次闢佛:竟陵王門下賓客‧范縝VS竟陵王‧蕭子良
子良:「君不信因果,世間何得有富貴,何得有賤貧?」
范縝:「人之生譬如一樹花,同發一枝,俱開一蔕,隨風而墮,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,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。墜茵蓆者,殿下是也;落糞溷者,下官是也。貴賤雖復殊途,因果竟在何處?」
【評論】:因果報應是佛教的基本信條之一,蕭子良用此觀念來解釋富貴貧賤,雖不恰當,但這是屬於宗教信仰的問題,無法用理性看待。而且范縝以王充的「天地合氣,人偶自生」的道理駁之,這和因果報應一樣,都缺乏經驗和論據,只是一廂情願的看法,而這個看法甚至比因果報應更為消極,因為因果報應還相信善有善報──人力可為,而范縝卻以偶然、無因性看待所有事物,如此一來人力就不可為了。
雖然范縝的說法有缺陷是顯而易見的,但竟陵王卻無法以理屈之,甚至在感化心切的心態下,以威迫利誘相加,這反而使范縝更堅定他的信念,更「不能屈」。誠然,范縝對神滅論的信念是堅定的,外在的迫害使他益加堅定固不容易,但蕭子良能容納一個與他意見截然相反的臣屬,在專制時代,且佛教風氣盛行下,他的寬厚可見一斑。范縝在闢佛之後,依然我行我素,甚至在太守任上禁絕神廟祀奉,卻沒有招徠任何麻煩,這對當時的士大夫遭遇來說,不得不說他運氣不錯。
之後,蕭衍篡齊做了皇帝,范縝是蕭衍派的,兩人私交甚篤,但在對佛的態度上,蕭衍依然篤信他的佛,范縝也依然堅持他的〈神滅論〉。於是不久之後,朝廷和范縝之間又舉行一場精采的辯論。
第二次闢佛:中書郎‧范縝VS梁武帝‧蕭衍+名僧法雲+群臣64人
問:「神滅,何以知其滅也?」
答:「神即形也,形即神也,是以形存則神存,形謝則神滅也。」
問:「形者無知之稱,神者有知之名,知與無知,即事有異,神之與形,理不容一,形神相即,非所聞也。」
答:「形者神之質,神者形之用,是則形稱其質,神言其用,形之與神,不得相異也。」
以上可以看出兩造的辯論焦點在於「神滅不滅」,皇帝及一干人等用「形神相異」主張神不滅,范縝用「形神合一」以主張神滅。所以辯論的重點從「神滅不滅」進而到形神相異或合一之辯,范縝用刀(形)和利(神)來譬喻形神合一,他說:「捨利無刀,捨刀無利,未聞刀沒而利存,豈容形亡而神在?」這個譬喻很巧妙,但巧妙的譬喻,適足以把意見表達的更清楚,卻不能證明該意見是否正確。下面這個例子更能說明范縝的口才:
王琰:「嗚呼范子!曾不知其先祖神靈所在。」
范縝:「嗚呼王子!知其先祖神靈所在,而不能殺身以從之。」
當然,皇帝那方的人馬也是有高手的……。
問:「形即是神者,手等亦是神邪?」
答:「皆是神之分也。」
問:「若皆是神之分,神既能慮,手等亦應能慮也?」
答:「手等亦應能有痛癢之知,而無是非之慮。」
問:「知之與慮,為一為異?」
答:「知即是慮,淺則為知,深則為慮。」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以下略)
這裡的辯論雙方都很高明,帝王派緊守形神二分之理,范縝則在痛癢之知、是非之慮的詰問下,又找到了「深淺」之論,可說各有千秋,但大抵看來,范縝是辭窮了,只是還要硬拗,是非的判斷是思慮作用,痛癢的感受是感官作用,兩者根本不同,怎能說「知即是慮」?又怎能說知慮深淺之別呢?
撇開理論上的辨證,重返范縝的初衷,他是以神滅來斷絕佛教的因果報應,輪迴轉世之說,以達到闢佛的目的。但是宗教信仰是超乎理性的,佛教並不依靠理論而存在,也不會因為理論而消失,所以范縝〈神滅論〉是否正確,都不能達到闢佛的目的,甚至因為闢佛而益加堅定信眾的信仰。然而卻不能以結果論定范縝〈神滅論〉的價值,因為范縝的〈神滅論〉並不在發揚他的形神合一的哲學,而在於以形神合一之理來達成闢佛的目的,意即〈神滅論〉是為了闢佛的目的而存在的,但為什麼在一片佛教盛行的氣氛裡,范縝要走這條特異之路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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